
宗教是有“法”可循的理性选择 ——读《宗教研究方法讲记》有感
前一阵买了一堆“闲”、“杂”之书,空闲之时,随便翻翻。
最近正阅读楼宇烈所著的《宗教研究方法讲记》,看似一本平常的书,但却包含不平常的内容。作者是北大哲学系、宗教学系教授,当代著名的哲学史家、佛学家。此书为作者在北大佛教研究生课程班作的专题讲座,由其学生根据录音整理而成。全书内容共有九个部分,包括:宗教概念及其意义的变迁,中国宗教的特点,宗教研究的视角;以及从整体上讨论宗教研究的基本原则和方法,比如:资料、观点和方法的统一,历史与逻辑的统一,比较的方法,整体综合的研究方法,批判和继承的问题,宗教研究的两个关系等等。
此书虽是一部关于“研究宗教方法”的讲记,亦可说是一本古今中外文化比对说明的随谈,内容详实丰富,语言通俗易懂,对东西哲学、科学、宗教及社会的概念变化、历史现象等有较为清晰的说明,纵横自在,点面俱到,令人耳目一新。是了解不同文化、宗教现象、社会变迁、古今差异、学术动向、政策变化的一部普及性读物,是人人可读、人人应读的一部书。
无论有无宗教信仰以及何种信仰,只要对文化、对历史、对人生、对社会有兴趣的人,都不妨一读;甚至只要有看书习惯,皆可随手一翻。开卷即有益,触目能惊心,可改变常人很多偏见,无论是对宗教、对哲学还是对科学。凡宗教工作者、宗教研究者、宗教信仰者乃至走在弘法前线的宗教传播者,更应一看,增广见闻,以免偏执。
一读此书,就会想到世间流行的一句话:“没文化,真可怕!”人间诸多悲剧,即因无知与固执而引起,甚至不断地重复发生。古今以来世间太多我执、偏见与无知,都藉由作者的轻松随谈而显露端倪。作者不避嫌、不媚俗,能如实、中道地讲述各种文化、社会乃至一些政治现象,是难得一见的理性研究者。
在书的《后记》中,作者自言:“这部《讲记》要出版了,然而我却感到惶恐了。因为《讲记》中的许多观点并不成熟,整个结构也不严谨,而是随想式的,生怕出版后贻误后生学子。”也许正因为是“随想”式的讲,所以可“随意”式的读,如同面对面地交心,不经意间,即可受益。
一读此书,即可使人知道:宗教既是一种信仰,也是一种文化;既有古老的历史,更有久远的未来。不过因宗教越来越被边缘化,常人很难有太多直接的了解,致使宗教依然难以完全摆脱“迷信”的帽子。现代人似乎都认为自己不迷信了,事实上,无论有无信仰,人在未大彻大悟如“佛”之前,总是摆脱不了“迷信”:注重理性者,迷信于哲学;注重实用性者,迷信于科学;注重人文、追求心灵归宿的人,则迷信于宗教。
在这不同的“迷信”之中,宗教信仰的人范围最广,来自于社会各个不同阶层,有哲学研究者,有科学工作者,当然,更多的是普通大众。书中对哲学、科学与宗教等时兴话题,有一些对比论述,可知宗教有其内在独具的“理”性,是人心所需要的,自有其合理合法的存在空间,不因哲学的发达而退化,不因科学的发展而消亡,甚至“科学越发达,宗教也越发达,宗教完全能适应时代的发展脚步而发展自身”!
当人类面对理性乃至科学无法解决的问题时,自然会想到宗教,而越了解宗教,即知宗教是有“法”可循的理性选择。而科学在发展过程似乎也慢慢发现,宗教似乎一直在前面等待着科学的到来!尤其是佛教,被称之为“天中天,圣中圣”,悲智皆臻极至、圆满,要以“智”破除一切人的“迷信”,以“悲”引导所有“迷”在途中的人,至“无无明”之境地。此是人类发展史中,任何个体乃至学问皆必然要面对的终极问题。
书中除有各宗教的一些历史渊源及比较说明外,凡佛教中一些争议问题多有涉及,诸如佛教中国化问题、禅的本土化问题、伪经问题、文献考证问题、人间佛教与人生佛教问题、佛教研究方法问题、教界与学界的关系问题,乃至宗教政策法律问题等等,皆有比较中肯的论述、评价。思路清晰,表达流畅,见解中正,看似泛泛而谈,实多画龙点睛之处,可见其功底深厚。略举几个常见问题以知一二。
一、关于“佛教中国化”问题:一般人多只关注“中国化”三字,围绕于此大作文章,而有意无意忽略“佛教”二字,最终得出的结论即是“中国化佛教”,而不是“佛教中国化”。作者对此是怎么认识的呢?
过去我们讲到佛教本土化,常常喜欢用“佛教中国化”这样一个概念来说,而佛教“中国化”的含义,在很多人心目中就是佛教被儒家化了、道家化了。其实,是不是这样呢?很多人这样讲的时候,他们举的最突出的例子就是禅宗。他们认为禅宗就是完完全全中国化的佛教,最明显的体现就是,禅宗儒家化了,是儒家化的结果,禅宗讲的心性问题就是从儒家而来——这个说法是较多的,但这样讲就比较有问题。
我不太喜欢用“中国化”这个词。这个词本身是没问题的,只要理解对了就没问题;但现在用以理解佛教内涵出现的变化,认为禅宗是儒化的结果,这么讲就有问题。其实禅宗是地地道道的印度佛教,但它适应了中国本土文化这样一种环境。在这样的环境中,它将原来印度佛教当中隐而不显或没有被特别重点强调的东西,在中国这样一个文化根基下显示并强调出来。
我们只要简单思考一下就可以明白,儒家讨论的“心性”问题是善恶的问题,佛教讨论的“心性”问题并不是指善恶,它所追求的不仅仅是心善,而是讲“自性清净”的问题。所谓“自性清净”就是“空”的问题,“空”中是不存在善恶问题的,所以他们讨论的问题实际上是不一样的。禅宗所要达到的,是对自性清净的回归,所以它所阐述的道理,包括顿悟的道理,其依据皆来自于佛典,并不是用儒家的经典来解释。
所以佛教融入中国传统文化,并没有丧失佛教本身的教义理论特色,这是中国文化最重要的特色,就是所谓的“和而不同”:“同”就是大家都一样;“和”不是追求大家一样,而是相互尊重、相互理解,是相辅相成的共存。所以中国文化在吸纳其他文化的过程中,没将这些文化同化,而是使它本身更加充实,同时更能适合中国本土的文化观。
此一清晰的表述,可以让我们大致明了何为“佛教中国化”,佛教在中国化的过程中,其本质并没有改变,只是以“中国化”的方式表现而已。诸如中国佛教的宗派问题也是如此,如作者所说:“中国的佛教宗派并不是完全从印度直接传承过来的,而是中国人在接受了佛教以后,根据佛教教理自己创立的,所以我们可以这么说:中国的宗派佛教从教义理论的根源来讲,都来源于印度的佛教;而从它的表现形式来讲,它又具有中国特色。也可以讲,中国的佛教,是在中国文化背景下出现的中国的佛教。”
二、关于人间佛教与人生佛教问题:此类问题由来已久,民国时期太虚大师有鉴于佛教“变成了做经忏的佛教,变成了为死人服务的佛教”,即提出了“人生佛教”的教理改革,当然也包括“人间佛教”理念。自此以后,此一观念即倍受关注,近来更为盛行,如印顺法师等即大力提倡“人间佛教”思想。前后之间,既有继承也有变化。
作者认为:太虚大师提出的“人生佛教”理念,其中包含两方面内容:“一是佛教是为活人服务的,为现实的人服务的;二是佛教要为提升人的道德服务。要为活人服务、要为人的道德提升服务。”
而印顺法师的“人间佛教”思想则与太虚大师有明显不同:“现在很多人认为印顺法师讲的人间佛教跟太虚法师讲的人间佛教是一样的,或者说他发展了太虚法师人间佛教的理论思想,其实这里面存在一个很大的误解。
印顺法师讲的人间佛教跟太虚法师讲的人间佛教有很大的差异,甚至在某一方面印顺法师讲的人间佛教是对太虚大师的人间佛教思想的一个否定。为什么呢?因为印顺法师所讲的人间佛教,是强调佛教的人间性;他认为佛教就是为六道众生里面的人道所讲的,所以佛教要度的就是人道;所以佛法在人间,他强调的是佛法在人间。
他认为太虚法师讲的人间佛教有广博性,包括六道众生,太虚大师强调由人、天乘可以直达佛乘,在印顺法师看来把天乘也放进去就是把鬼神也放进去了,这是违背佛教教理的,是有神论。所以,他反对太虚大师的说法,认为佛教就是为人间服务的,就是在人间的,不为其他道服务,两人有这样的差别。”
现在世上流行的“人间佛教”思想,已更为复杂,甚至有“世俗化”的倾向,佛教的“出世性”有被淡化的趋势。怎么认识“人生佛教”以及“人间佛教”思想,值得今人深思。作者回归到太虚大师的本位来反思这一问题,认为:
从现在来看,“人间佛教”是中国当今佛教发展的主要潮流趋势。目前对“人间佛教”的理念,是不是大家都认同呢?也不一定。一个是在理念上怎么来理解人间佛教,一个是在实践上怎么来实践人间佛教,都存在很大的认识分歧。从太虚大师本身来讲,其实他最初提出的是人生佛教。所谓人生佛教就是佛教要为活人服务,为提升社会人的道德品质,成为一种身心修养、品德提升的佛教。当然,其中太虚大师也提到人间佛教。
其实,人生佛教和人间佛教的理念应该说是相通的,人间佛教是强调佛教应该要为世间服务,不是一个完全离开人间的宗教。太虚大师讲的教理革命就包含了这样的意义,它强调佛教为世间服务,不是完全厌弃世间的。本来这两个提法可以说是互相补充的,人生佛教是让佛教对于社会道德和个人道德修养的提高提供一种资源,人间佛教是更积极地让佛教去为现实社会服务,去为净化社会做出自己的贡献。也可以说,一个是向内,一个是向外;人生佛教主要是向内,人间佛教主要是向外;一个更注重于个体,一个更注重于社会。可以说,它们有这样互相配合的效用。
可见“人生佛教”及“人间佛教”思想有互补效用,包含了“向内”与“向外”的双重意义(实质上即“自度”与“自他”之意),偏重任何一面都不圆满。而现在人们对这一问题的认识已有些偏离这一根本立场。
现在我们对人间佛教的理解是有一些不同的看法,这里面有很多问题。首先是人间佛教跟佛教的世俗化问题。因为倡导人间佛教、倡导佛教应当到世间去,它必然会碰到跟世俗怎么融合的问题,怎么和世俗打成一片的问题。如果你自己和世俗离得很远,你怎么去教化众生呢?所以,它必然有一个更加能够适合世俗生活的要求,这里面的分寸又是很难掌握的,世俗化以后、跟世俗打成一片以后,我们很多的出家众在掌握分寸上面,如果掌握得不好的话他本身也世俗化了,甚至有些地方比世俗还世俗,这就会有很多问题。
所以现在有很多人,不管是教界还是学界,都有人反对提倡人间佛教。如果提倡人间佛教以后,使得我们佛教的那种“出世性”消失了,大家都成为世俗人一样,忙忙碌碌,甚至得比世俗人还忙碌,怎么修证啊?所以,很多人反对人间佛教的提法,认为佛教还是要保持它的那种出世性,出家人的个人修证还是最根本、最重要的,修证不能完全世俗化的,有没有道理呢?我想是有道理的。
这里面有一个怎么样掌握的问题。因为大乘佛教提倡要自度度人,要上求菩提、下化众生,那么你不跟众生打成一片,你怎么去教化众生啊?我们从佛经里面可以看到,佛或者菩萨也是要和众生打成一片。所以他教化的对象是男众,他就显示成男众;他教化的对象是女众,他就现女身;教化的对象是官吏,他就显示为官吏;教化的对象是孩子,他就现孩子相。
《法华经》里我们看观世音的三十二相不就是这样来的吗?他都是要随着他所教化的众生去现这个相,去进行教化。这里的关键不在于他现什么身,而在于他是不是对佛法的根本精神把握得透彻,以及他的立场是否坚定。现在这是一个比较大的问题。所以我讲,世俗化并不可怕,怕的是你和世俗同流合污,关键是这个。如果掌握了这点,那世俗化在教化中间并没有不好。但是,你要认为你是一个人天师,这么殊胜的榜样,你既要在世俗中间,又不能够和世俗同流合污,掌握这个分寸才是最根本的。
以上内容为作者对“人生佛教”与“人间佛教”的大致说明,基本可以了解这一思想的来龙去脉,作者的观点也表达清晰明了。从中可见作者的思路比较理性,能看清现象与本质,兼顾佛教“入世”与“出世”、“人间”与“人生”两面,避免使佛教走向单一的人间性、世俗化上面去。可见,现今时代对这一问题的认识,要回归到佛教“悲智双运”的本质上去,既须要理论上的反思,也须要实践上的反思。
诸如以上教内外普遍关注的一些问题,一般多会长篇大论去论述,但作者只是简要明了的点到为止,使很多复杂问题一目了然。
此书本身是关于学术界如何研究宗教的方法说明,因中国的宗教主要即佛教,加之听众主要为“佛教文化研究生课程班”学员,故书中内容对佛教提得较多,有一定佛教基础的人读起来会更顺畅一些,更能体会个中滋味。凡论及佛教之处,相对而言,禅宗涉及面广一些,或许因为自古以来中国知识分子无不偏好禅宗的原因吧。
对广大信众普遍信仰的净土教法、念佛往生,文中亦略有涉及。如在“不同教派的内比”中,谈到禅宗与净土的不同,提到自力与他力、自心弥陀与西方净土等概念;在“比较研究的目的与问题”中,提到基督教的天堂与极乐世界的净土,乍看相似,实则不同,说明“比较”不仅仅是表面现象的“比同”,更要深层次的“比异”,故比较切忌比附,迷于现象而失去本质。
除正文之外,附录文中亦略有提及净土,如《要提出我们自己的宗教学理论》一文中,在比较中西宗教的内在差别时,有提到“内在超越”(靠自力)与“外在超越”(靠他力)之异,佛教中的观音信仰及净土法门即是靠外在超越的,与西方的基督教有相似之处。
作者在“比较的方法”一章中,提到了“外比与内比、纵比与横比、同比与异比”等研究方法,此类方法值得佛教界人士关注,可适用于教内人士对各宗各派教典、教理、教史的深入研究,不致停留于表面现象的臆测,对任何一宗一法的弘扬皆有切实好处,形成“和而不同、彼此共存”的局面,教派之间的“无理纷争、彼此内耗”或可相对减少。
佛法虽无处不讲“随喜赞叹”,但现实中,“赞自毁他”的现象却层出不穷,可谓大多数人皆逃脱不了“一边弘法,一边谤法”的怪圈。如何“赞自”而“不毁他”、“护此”而“不碍彼”,此是教内人士值得深深用心之处。佛门广大,法有异同,机有千差,缘各有异,任何人于机于法于缘皆难以透达圆知,故偏见总是难免时时存在。既不能一一地如实了知,又缺少应有的理性态度,则难免于弘法中暗藏凡夫的我执与私心,自是非他即属人性之自然,而非佛法之过咎。
一部名家讲记,虽非理论研究的专著,但亦可作为普及读物推广,以利于普通常人对宗教、文化、社会等有一基本了解,对各种纷纭复杂的世间现象持客观的态度,能理性地面对。不过此类边缘性书籍,很难引起社会大众的注意,市面亦不易见到。有兴趣者,不妨寻来一读,以使自己对“宗教”有一理性认识,进而能对不同宗教、不同派别乃至不同法门有更详实的了解,如实分辨彼此的异同,最终为自己的人生找准方向。